秦嶼有萬古雄鎮(zhèn)之稱,屯頭就在它的東郊,一條近千米的攔海大壩橫臥兩者之間,兼作車來人往的通路。
這里曾是一片汪洋,海水在幾座小島嶼之間環(huán)繞,水的北沿拔起一座高聳奇秀的山峰。這就是以山海大觀著稱、被譽為海上仙都的太姥山。
而后是滄海變桑田。其間經(jīng)歷了近千年的時光,尋找新家園的多個宗族相繼來到這片蠻荒地,依山依嶼安下石墻黑瓦,筑壩攔海,填土造田,硬是開墾出一方生長莊稼的肥沃良田。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人們把安居樂業(yè)的夢想種子深埋在新土地里,也深埋進一代一代后人的心壤上。
于是形成村莊,形成城邑,如星如棋散布在大地上。其中一座叫秦嶼,臨港舳艫相接,舸艋輻湊,岸上人煙稠密,市井繁忙,儼然一大集鎮(zhèn);咫尺之間又有一座叫屯頭,七八處宅院,百十頃田園,迎山風徐徐,聽海語切切,日出日落或耕或漁,悠然中享受安適。
在屯頭,即使新時期單調(diào)明亮的磚混水泥建筑完全代替了曾經(jīng)的石門石墻、三合土夯就的大院埕、青磚墻黑瓦檐的木結(jié)構(gòu)老宅院,卻依然處處散漫著古樸的悠閑氣息。
何況,還有年代久遠而冠蓋如陰的宋代老榕,一段起于朱明時代存留至今的粗樸城墻、城門,幾座淡定于殘頹荒廢的木構(gòu)老宅?何況還有收藏在舊祠堂新門面之內(nèi)的古戲臺:天頂處的精致藻井一層一層一圈一圈繪著流傳在那個時代的人物故事,陳舊灰暗的板墻上滲入前人的詩詞書畫墨跡?
時值仲冬,原野空寥,輕嵐若有似無。思緒從當下回歸歷史,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托舉著你,讓你輕盈地飄起來,沉靜在內(nèi)心的某個高處——
你看到這樣的一組場景:辛勞中伸一個長腰,回頭瞧一眼稻穗金黃的眉眼,心里便漾出絲絲的欣慰;月光下一聲幽嘆,想到兒女們穿著新衣時的歡喜,先前的愁怨已然消失,嘴角不經(jīng)意間有了一抿笑紋。和風綿延,不聲不響地推著年輪從恍惚中來到恍惚中去,伴著對豐足的期待、信任,一代一代的孩子成長了起來。
果然是,“晝出耕耘夜織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大地樂意獻出五谷,生活不吝嗇賜予幸福。一個村莊就是一個樸素的信念:安寧,自得,辛勞有所獲,親人鄰里在相親相愛中感受溫暖。
又覺得缺點什么……
你的目光往前方的草堂山眺望,那山,以云霧繚繞的太姥群峰為屏障,面向煙波浩渺的東海,俯仰之間,天地萬物如迷如幻,這真是結(jié)廬讀書、思接千載的好去處。
以書為友,以思為伴,生命改變了匍匐的姿態(tài),心靈充盈著高遠而廣大的氣象。這是家園的另一種表達:求知,問道,養(yǎng)性,修身,放飛情懷,為人生立意。
這是唐進士林嵩的草堂。來自長溪赤岸的林嵩,為尋一處讀書、沉思之所,一路尋來,在屯頭,遇到這座叫靈山的靈秀山峰,一見傾心,于是結(jié)廬而居,成就了后代的草堂山。遺跡堙沒,舊影難尋,然而曾經(jīng)的一條草徑,之后的簡易公路,延續(xù)著村莊的另一個理想:耕讀傳家,實現(xiàn)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的雙豐足。
在屯頭斗門、佳灣等自然村落,幾處明清時期的民居、宗廟留下了鄉(xiāng)人重讀傳統(tǒng)的遺跡。斗門林氏保留著一道匾,辭為“名魁鄉(xiāng)榜”,是清光緒年間一位姓楊的浙江省級長官為中舉的斗門林家子弟林萬青所立。而在佳灣村,2006年之前還能見到一座始建于明末的四合院,這就是有清一代在地方上以學業(yè)人品聞名的陳淑孔的故居。陳淑孔是佳灣陳氏的驕傲,他于明崇禎十四年、十五年先后獲福建府試第一、歲科試優(yōu)等,崇禎十七年卻毅然謝絕功名,退隱寺院。這一年,李自成軍攻破北京,皇帝崇禎自殺殉國,其時陳淑孔才二十六歲,風華正茂,他的退隱無疑是與國同悲,體現(xiàn)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國家情懷,被時任福建學政陸求可譽為“獨存古道”。此后他在家鄉(xiāng)立館授學,致力于培養(yǎng)鄉(xiāng)村學風、延續(xù)文脈傳承,取得了不斐的成績,《福寧府志》對于他的教育工作給了四字評價:“多有成就”。其中大概就包括他的嫡孫陳球,于清乾隆年間考取了進士。宅院毀于2006年8月的超強臺風“桑美”,現(xiàn)今只遺存兩副科舉旗桿硤,一副為陳淑孔立于清康熙年間,另一副是陳球立于清乾隆年間。旗桿硤被稱為封建科舉時代的“榮譽證書”,是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崇尚文化、追求人文厚養(yǎng)的見證,所謂“耕可致富,讀可榮身”或許太多功利,但耕讀傳統(tǒng)卻賦予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獨具魅力的人文品格。
因為有了文化的因子,鄉(xiāng)村便有了格調(diào),多了一道風骨。在屯頭,撫摸著一段風剝雨蝕的城墻,指尖滑過的,掌心溫習過的,不僅是城墻,更是一段歷史,鐫刻著屯頭人維護幸福與尊嚴的勇氣、不能被屈服的意志和蹈義不畏死的節(jié)操。這段城墻建于明嘉靖年間,城墻原總長百四十丈,高丈八尺,厚一丈有余,設(shè)上下兩個城門,分別是迎旭門和慶城門。這是世居此地的黃氏族人為抵御倭寇、保衛(wèi)家園舉全宗族之力歷時數(shù)月乃至逾年才筑就一座堅強堡壘,寄托著抗敵的意志,也承載著平安的愿望。它當然是橫亙在敵人面前的一道銅墻鐵壁,那些浸透了歲月風雨的石塊、寒風中風姿颯颯的墻草,至今依然散發(fā)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氣。
更堅固的城池在人們的內(nèi)心。明代中后期,正是倭寇在中國東南沿?;顒幼畈睍r期,臨海而居的秦嶼、屯頭倭患頻發(fā),不屈的鄉(xiāng)人與亡命的強盜做殊死戰(zhàn),不少人因此而奉獻出生命。在秦嶼,程伯簡和他的同伴們血染城頭;在屯頭,以林卿為首的十多位鄉(xiāng)親倒在了敵人的屠刀之下。這些平常與農(nóng)具為伴的兄弟,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要拿起刀槍,也從沒想過成為英雄,被人景仰,他們或許只有最純樸的意念:這是我們的國家,是我們的家園,是我們的鄉(xiāng)親,是我們的人民,怎能容許強盜踐踏我們的土地、殘殺我們的親人?
他們當然是英雄,不論留下了姓名的程伯簡、林卿,還是更多無名勇士?;钪娜藗儼阉麄兒显嵩诖謇镆惶幗泄賯}的地方,設(shè)壇祭祀,取名義民壇,讓他們的故事世代傳唱,讓舍生取義的意念進入村莊的靈魂。清代嘉慶年間,鄉(xiāng)人又籌資修壇,并樹碑紀念,而村民自發(fā)的祭祀活動從明代延續(xù)到今天。延綿不輟的香火是精神傳承在形態(tài)上的表達,在告訴人們:對于勇士義士,我們引以為榮;因為有了他們,家園歷史有了厚度,有了重量感;我們與他們血脈相通。
在屯頭,還有一個去處你不能不去:麒麟山上的革命烈士紀念園。山守望在村口,不高不厚,不雄不險,清雅而秀氣。沿一道緩坡而上,百步之內(nèi)便來到山頂平曠處,一座紀念碑高高聳立在正中,上面豎行幾個金色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山應(yīng)該與太姥諸峰同為一體,與海相接,據(jù)說山前便是當年的屯頭渡口,曾有一條江叫麟江,現(xiàn)在是看不到了,似乎也不再有誰想起有這么一條江。但說到麟江小學,村里人是知道的,他們指著黃氏宗祠說:喏,那就是!當年,福鼎革命早期領(lǐng)導人黃丹巖就是利用宗族祠堂創(chuàng)辦了一所學堂,成為他和戰(zhàn)友們開展秘密革命的搖籃。
村里還殘存著一座黃丹巖故居。當年黃丹巖犧牲后,國民黨地方當局一團火把房子燒成灰燼,眼前的舊居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重建的,損毀嚴重,但依稀可見那年的規(guī)模和結(jié)構(gòu),房子是按原建筑的模樣仿建的,由此可以推斷黃丹巖應(yīng)該出生于殷實家庭。以小康之家境,怎么就選擇了無產(chǎn)者的革命之路?其間多少艱難多少危機,而他以最后的犧牲證明了自己的至死不渝,這又是為了什么?
你吟誦著兩首以屯頭以麟江為題的詩,體悟穿過歷史迎面走來的一個中國村莊的心聲——其一當為前代鄉(xiāng)賢所作:“蓊然佳氣海濡邊,氏族振振數(shù)百年。樹繞麟山青映郭,泉流蟾石綠盈阡。濤聲遠近秦江外,峰影迷離姥岫前。好與素心人共處,柴桑風味話前賢。”其二是民國十八年即1929年,閩東革命領(lǐng)導人馬立峰的《詠麟江詩》:“革命洪流蓋五洲,涌入鼎邑至屯頭。麟江引來天河水,洗盡人間萬古愁。”這兩首詩,恰可為屯頭、為屯頭所代表的中國村莊所具品格作注釋:山水之美可陶情,人文蘊藉可明性,而后其氣浩然,其志高遠,敢為蒼生立命,為天地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