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卓劍舟先生的《太姥山全志》里收有自己寫的《璇璣洞同李華卿敬吊晦翁遺跡》一詩:
仰止子朱子,敬吊璇璣跡。
山僧導我游,數(shù)里入榛棘。
氛氳隱佳氣,中有蛟龍穴。
羊腸度輕筇,鳥道絕行屐。
行行深復深,疑非人間域。
地幽神更怡,趣得心自適。
紫陽千載人,瓣香情何極。
遺跡亙古存,長嘯洞天碧。
該詩寫道,卓劍舟傾慕朱熹,這一天,與李華卿一同來太姥山璇璣洞憑吊朱子遺跡。此詩除了表達作者對朱子的無限敬仰之情,還透露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即朱熹到過太姥山,并在璇璣洞留有“遺跡”。如今太姥山岳景區(qū)得到了充分的開發(fā),到璇璣洞并不難走,但是那時卻得山中僧人做導游,披荊斬棘才能走到;可是恰恰因為如此,卓劍舟當年也許還有遺跡憑吊,而如今的璇璣洞除了洞口幾塊碩大的巖石,和依巖石而建的兩間石頭房子,也就沒有什么值得一看的“遺跡”了。
太姥山璇璣洞
但每當經過此地,我便會想起卓先生的這首詩,并想象800多年前,一個孤寂的身影在這個巖洞里閱讀、寫作、沉思、講學,心中便會升騰起一股“溫情的敬意”,同時會放慢腳步,輕輕地靠近璇璣洞口,靜靜地聆聽巖罅里滲出的聲音,體味一下這冰冷的巖壁當年是如何安頓那一顆火熱的心,這逼仄的巖洞如何放置那一腔曠達的胸襟,也像卓劍舟先生一樣發(fā)一聲“遺跡亙古存”的長嘆。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南宋建炎四年(1130)生于福建南劍州尤溪縣,慶元六年(1200)逝于建陽考亭。擔任過一些地方官,但主要精力用于研究儒學。他認定宇宙間有一定不變之“理”,從“理”與“氣”的關系上探討關于天地萬物的哲學意義。他向程顥的再傳弟子李侗學習和探討程學,形成了與漢唐經學不同的儒學體系,完成了儒學的復興,成為孔子、孟子之后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是新儒學(又稱理學、道學)的集大成者。他的道德學問受到后世的敬仰,思想學說長期流傳,滲透于社會的各個角落。(參閱樊樹志:《國史十六講》)歷史學家錢穆先生認為,在中國歷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兩人,皆在中國學術思想史及中國文化史上發(fā)出莫大聲光,留下莫大影響。“朱子崛起南宋,不僅能集北宋以來理學之大成,并亦可謂其乃集孔子以下學術思想之大成。”(錢穆:《朱子學提綱》)有史學家甚至認為,如果沒有朱子,今天的中國就是泰國,是一個以佛教立國的國家。話雖過頭了點,但說明朱子對中國文化、中國歷史的貢獻的確是非常了不起的。
但是,這樣一位道德學問令人敬仰的大師,在晚年卻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宋寧宗慶元初年(1195),南宋朝廷內部黨同伐異的斗爭不斷升級,二年,權相韓侂胄為了打擊政敵,發(fā)動了反對道學的斗爭,稱道學為“偽學”,對朱熹進行打擊,并逐漸演變?yōu)橐粓鲇薪M織的重大政治事件,史稱“慶元黨禁”。在局勢最嚴酷的時候,朝中甚至有人叫囂斬殺朱熹。二年十二月,66歲的朱熹被削去秘閣修撰,繼而落職罷祠。他為免受迫害,回到了他的福建老家?;氐嚼霞业闹祆洳桓慕逃业谋旧?,不顧年邁之軀,輾轉各地講學會友,他經順昌、南劍州、古田、壽寧,于慶元三年來到地處閩東的長溪縣。聽聞老師來到長溪,同樣因為“黨禁”之禍避在老家的學生楊楫專程到長溪赤岸迎接老師到了瀲村自己的家中,并在楊家祠堂設書院請朱熹講學,使朱熹得以在這個相對平靜的東南濱海一隅安心度過了大半年時間。嘉慶《福鼎縣志·流寓》載:
朱熹,字元晦,紹興十八年進士。慶元間,以禁偽學避地長溪,主楊楫家,講學石湖觀,從游者甚眾。
福鼎因為朱熹的到來,便有了兩處風雅之所———石湖書院和一覽軒。《福鼎縣志·學?!罚?ldquo;石湖書院,朱子講學處,今為楊楫祠。楊爽記:公嘗從朱文公游。文公寄跡長溪,公履赤岸迎至家,乃度其居之東,立書院。”在石湖書院講學后不久,朱熹準備到溫州訪問永嘉學派的朋友陳傅良等人,取道桐山,到高國楹家作客,并在龜峰一覽軒做了一次講學。
“偽學”冤案在朱熹死后九年(1209年)得以昭雪,朝廷為朱熹恢復名譽,追贈中大夫、寶謨閣學士。寶慶三年(1227年),宋理宗發(fā)布詔書,鑒于朱熹的《四書集注》“有補治道”,提倡學習《四書集注》。此后,朱熹理學作為官方學說,成為聲譽隆盛的顯學,流傳數(shù)百年而不衰。
正因為朱熹理學在此后中國的思想界所占據(jù)的重要位置,朱熹來福鼎的這段日子在福鼎人文教育史和理學思想史上才有可能熠熠生輝。所以,清版《福鼎縣志》編撰者在《風俗》《學?!贰独韺W》諸篇的開篇語中均底氣十足地說:
福鼎自朱子流寓講學,代有名儒。
福鼎為朱子教化之地,海濱鄒魯,流風未替。
寧郡夙號海濱鄒魯,鼎為屬邑,自高楊諸君子游紫陽之門,深得其邃,大闡宗風,名儒輩出,后先輝映。
因為朱子的過化,在科舉、教育、文學、宗教、藝術、建筑、民俗、飲食文化、民間信仰等各方面對當時和后世都產生深遠的影響,篇幅所限,以下略舉二三:
先說科舉。清版《福鼎縣志》載,福鼎進士有44名,其中唐、元、清各只有1名,而宋代有41名之多。而這其中,北宋3名,南宋則有38名;在南宋的38名進士中,楊楫之后就占了29名。雖然,由于宋朝進士的錄取名額較唐代大為增加,宋時的進士“含金量”不如唐代,而且南宋都城遷到浙江杭州以后,為閩東讀書人應試提供了方便;但在楊楫中進士之后的南宋100年間就出了29名進士,在福鼎這塊彈丸之地,用“雨后春筍”來形容也不為過,我們不能不承認這與“朱子教化”有很緊密的關系。
再說宗教。根據(jù)福鼎佛教文獻的記載,朱熹有一天到了太姥山下的瑞云寺,愛其山水秀麗,寺廟莊嚴,乃題一聯(lián)于寺山門,曰:“地辟九重天碧水丹山青世界,門當三益友蒼松翠竹白梅花。”此聯(lián)后來就被寺僧作為剃度僧人的法號字輩,一直流傳至今。
澎海
我想再說一道美食。福鼎有一道經典老菜叫“澎海”,相傳就是朱熹命名。說的是,朱熹在福鼎避難期間,經常和楊楫、高松等穿梭于太姥山區(qū)的瀲村、桐山及黃岐等地,夏日的一天,他來到了海邊黃岐,由于道路崎嶇不平,走起路來特別費勁。朱熹年事已高,再經一天奔波,已經筋疲力盡,雖然饑餓難耐,但是什么都吃不進去。主人也無計可施。此時高松建議說:“何不煮一碗魚湯給先生充饑?”但由于正是臺風季節(jié),數(shù)日來海上風大浪高,未能出海作業(yè),家中沒有活鮮,僅剩下一小塊黃魚肉。于是女主人就用這一小塊魚肉,切成丁加上雞蛋清煮了一碗湯。說來也怪,朱熹食用了這碗熱氣騰騰、看似海浪翻滾的魚羹湯后心曠神怡。面對大海,一陣風來,他心潮像海浪一樣澎湃,連續(xù)寫下兩個“澎湃”,而第三個卻寫成“澎海”。不用多說,這個“澎海”自然就成為了這道羹的名字。如今在福鼎,澎海這道羹不但被保留了下來,而且越來越講究,除了可使用各種普通魚類外,還有較為貴重的魚翅、魚唇、海參、螃蟹肉、干貝等。澎海成為福鼎的一道經典美食,凡是婚宴、壽宴、喬遷酒等各類宴席上都要上澎海,而且往往是第一道。這種講究沒有人能說出充分的理由,但其實也不難理解,這是一道“道義”之羹,一道被寄寓著風雨同舟、安危與共之精神的地方美食。你能體會,面對這一碗冒著熱氣的羹湯,朱熹為何心潮澎湃,他在當時遭受嚴重迫害而朝廷又大肆搜捕朱門學生和朋友之“逆黨”的危急形勢下,很多人主動與他“脫離關系”,而他卻在這里收獲了愛護、信任和一貫的價值尊崇。
一般看來,“澎海”兩字作為一道菜名,并不讓人覺得十分貼切,但福鼎人幾百年來就是這么近乎固執(zhí)地沿用了下來,并且津津樂道于名字背后的傳奇,我想,個中緣由無非就是人格和學問的魅力,以及正義和文化的力量在產生作用。(白榮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