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海村莊往往依岸而居,山間平地處叫作“岙”,有人可居住的地方則叫作“墺”,靠海邊有船只的地方則叫作“澳”。如一些帶“洋”帶“坑”的村莊,則多半坐落于山區(qū)。宋代時人口稀少,在沿海一帶形成聚落的有斂村、太姥山、才村、王陀九嶺、益溪、白露、鹽埕、白林橋、翁潭、王孫、雁溪、沙埕、桐山、駱駝嶺、百秤等二十多處。有的村名至今仍在沿用,有的則已更動個別字眼了,但都說明了歷史一脈相承。到這樣有著千年積淀的古村落,鄰里厝邊,石道矮墻,有數(shù)家瓦頂上,還飄出了柴燒做飯的炊煙。
村落房屋坐向往往也是南北相向,或坐南朝北,或坐北朝南。坐北的房屋陽光會來得更早一些,尤其是冬季,受光時間較坐南的久一些。那時,房屋以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為主,一般建二層明樓式,我們叫“厝”,置屋檐叫“厝沿尾”。有一條石砌的小徑繞一下門頭墻,穿過埕院而到厝里,才能看到里頭的家。矮墻是必備的設(shè)置,今天人們認為它起了風水作用,是有一定道理的。它遮風擋雨,它歷年月,直到今天,山區(qū)不少老房子已顯破舊,但矮墻仍在,長著草,園上長著蔬菜,長成蔥蘢,長成記憶的春色,內(nèi)心總是充滿著無法言說的感激。要感恩土地,要感恩草木。
堤壩上的血菜
蔬菓是家園的風味,是最難忘的菜香。這里要說說一種叫“苦菜”的野菜,是久違的家鄉(xiāng)味。苦菜學名“苦定菜”,不同地方對苦菜叫法所指有不同。在福鼎農(nóng)村,它是人們喜食的一種多年野生蔬菜。在古代書籍中,苦菜有“春初生苗”“三月生”的說法。它一般長在荒野、路郊、墻腳,長于春季,三四月間即可采摘。人們上山耕種,或采茶時,或經(jīng)過山路,停下腳步,俯下身子,在山腳潮濕、陰涼處都會遇上三五成堆的苦菜。
整個春季,在鄉(xiāng)村是可以采摘到苦菜的,善于調(diào)配營養(yǎng)結(jié)構(gòu)的人,不會輕易忽視它。家庭婦女即可用苦菜調(diào)配出一道味道特殊的副食,選擇苦菜嫩葉清洗,下鍋焯一焯,保持葉面鮮綠,不可焯太爛,擼出鍋,緊壓,擠掉水分后,放上一些佐料,涼拌即可食用。
野菜看起來是很普通的植物,《爾雅·釋草》中就有說“荼,苦菜”,即可食用。野菜以采嫩葉為好,在杜甫詩中有“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之句,采嫩菜作為飯桌上的配食,也可以看作日常家計不可缺乏的一道菜了。野菜成為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的一道道食物,被代代相傳,沉淀著古人的智慧和力量,并被賦予了文化內(nèi)涵。
作為草本植物,多種志書物產(chǎn)中也列有“蔬、蓏屬”眾多的瓜果、蔬菜,將相關(guān)的芥菜、白菜、莧菜、苦荬、蕹菜、鳧葵四十余種列入其中,足見志家對民間蔬菓的重視。血菜學名觀音菜,本地農(nóng)村多叫補血菜,又名觀音菜、紫背菜,有“紫貝天葵”之稱。鄉(xiāng)村以野生血菜居多,它好像最接地氣,廣布鄉(xiāng)野僻壤,也無需特意種養(yǎng)護理即能生長。見到血菜最多的地方,是在厝角邊的石頭墻上,叢叢而長,繁茂濃郁,晝迎陽光,夜洗月色,受風霜、迎雨露,少有枯萎、凋零。人們很難想象,這樣軟的枝葉,能不被秋冬的霜寒凍傷。
血菜四季都在長,讓人摘了一茬又一茬,過個把旬日,又長出了葉片來,看上去更繁茂了。它的葉片呈互生狀,上面是綠紫色,背面是紫紅色,葉片邊呈齒狀,有微小的白毛,但不會傷人。枝管也是紫紅色的,如果是年份久的血菜,枝管紅到黑,像血管要漲溢不少血出來似的。摘幾片菜葉,放在鍋里焯一焯,湯水變成血紫色。
其它的蔬菜可能非經(jīng)過精心打垅溝、挖窠、栽種、上肥、鋤草而未能種好,但血菜可不用,最好最簡易的方法就是折枝扦插,即隨手將陳年的血菜枝頭折下來,以頭插入泥土中即可。即便將它插入石縫中,它也可以成活。那時,我在老家有插過血菜,就是在厝邊的石頭墻上插入幾條血菜根,后來也沒有理睬,它居然活了過來,起初是“母本”活了,葉綠了,又紫了,一幅精神的樣子。后來索性枝繁葉茂,形成一團“球”狀,把枝葉撐起來,遮住了石墻。遠遠看過去,像墻上的一幅壁畫,真是美極了。
我最近一次將血菜枝折回來扦插,是2016年的清明節(jié)。從舊厝門頭墻下的老血菜身上折了幾把帶回來,插到一個瓷盆里,他們也照樣活過來。經(jīng)過一年,也采摘三四薦下鍋了。每采一次,隔三五旬日,他們就長出新葉,且越長越繁茂。這個年過來時,我沒有再采摘它,只隔一段時間,噴一下水,那水珠會附在葉片上,看上去越加得生機盎然。
石墻是家園的門戶,那堵墻體已造砌得很久了,那粒粒碎小的石塊,經(jīng)過石匠的手,疊砌得那樣結(jié)實、牢固。墻下有小水溝,那石子道也依墻而走,時間久了,墻體有些地方會開始松動,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幾塊石子,或鼓了幾處石塊來,墻上悄然爬著蒼苔,并長著其它雜草,開著不知名的小花,點綴了整個墻面。
年底前,厝下阿平打電話來,說他的“老儂妳”去世了,讓我趕緊回家?guī)兔?。阿平是我孩提時代的伙伴,二十多年來,在浙江打拼生活。老儂妳就是母親,我們叫母親為“阿妳”。老儂妳已八十二高壽了,在別人眼中,她是“冇中用的人”,在家里、厝下都守實本分,以往都是采山茶,割豬草,栽蔬菜,養(yǎng)家糊口,她養(yǎng)了五個兒女啊!容易嗎?!像血菜那樣平常。血菜它默默無聞地在長,且長在石縫中,物質(zhì)貧乏年代,一日三餐沒有“配”,就需要這道菜。我想,老儂妳就像這道菜了,作為普通農(nóng)村婦女,她默默地走完了這輩子,她的恩情也留在后輩子女的心中。
這次,在厝下田垅地頭的石墻上,我又發(fā)現(xiàn)了那叢叢的血菜,從墻體上長出來,枝葉繁茂如初,幾根細長的枝條伸出并開著黃色、紅色的小花束。我俯身細看花的色彩、花蕊,嗅那野菜的芬芳,感動歲月的恩饋。石墻實則是溪流的堤壩,壩內(nèi)是水田,另一邊則是溪澗。有一條溪澗從南山的溝壑中劃了下來,水流跌跌撞撞,到厝邊轉(zhuǎn)了個小彎,順流而下。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村里就在溪流上修了堤壩,是為稻田灌溉設(shè)施水渠使用。
溪澗的水從山上流下,每年經(jīng)受幾個臺風帶來的強降雨或洪水,然堤壩還是那樣的堅固如磐,石基寬厚扎實。垅溝下有水流,水田墾成番地種植蔬菜,田地上滿是茵草。墻體上唯獨留下絲絲的血菜,像是裝扮著這春日美麗的曠野。冬天里的血菜伸出好長的花枝還在,開滿冠狀的花盤,有紫紅色,有嫩黃色,也是好看極了。
到菜市場,有看到血菜與其它的青菜、包菜、豆仔菜排放一起出售,價格也和其它蔬菜一樣便宜。有的菜農(nóng)將血菜清洗干凈,扎成一小捆,濕漉漉的樣子,流露出紫紅紫紅的葉脈?,F(xiàn)代生活提倡清淡飲食,以蔬菜、瓜果素食為主。血菜可做食菜,可涼拌,也可清炒,也可作藥膳。清炒口感柔嫩細滑,香味濃郁,味道可口,是一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
置身山鄉(xiāng)小路,紫云英鋪地,山川、溪流滿眼滴翠,野菜也從墻隙間長出,節(jié)氣一到,人們開始耕作,農(nóng)事伴隨節(jié)俗、蔬菓飄香,散發(fā)著不濃郁的鄉(xiāng)野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