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許多海島,初登島,新奇,去得多了,乏味。天下海島差不多,無非迎面一個登島碼頭,碼頭兩邊是漁家樂,海灣有早出晚歸的漁船,有沙灘,燈塔,沿岸依山建一些民居,過去多為石頭房子,如今和城里建筑別無不同。早上可看日出,晚上可見歸漁。差不多就這些,美是美矣,看一次就夠。
這島,與你見過的不同。朋友說。
區(qū)區(qū)一個海島,能變出花來?
我見過很多海島宣傳冊,印出來似人間仙境,那是印在書上的海島,真見了,不是那么回事。小巴車載我們一行到漁井碼頭。一灣算不上清,說不上藍,只是顏色奇怪的海。遠處,海中有頗高的山。山尖沒在霧中,離海岸目測不過十公里。
王志凌 攝
更遠處,有小的島影。
站在甲板上,隨著船加速,海風漸勁,仿佛吹去心中經(jīng)年積累下的不平。張開雙臂,任海風吹,兩腮在風中鼓動。
船尾,渡輪犁開海水卷起雪。
一群鷗,追隨海浪飛,發(fā)出清脆的鳴。
船離岸漸遠,離島漸近。那遠處小的島影漸漸清晰起來。
島影與海平面間,隔著一條淺白的水平線。島在水線后,只見島尖。
有那么一刻,大腦放空。一恍惚,島就迫近眼前。
自然沒有驚喜,所有海島都是如此,差不多的碼頭,差不多的漁家樂,差不多的小店,出售差不多的海貨。突然想到熱狗的《差不多先生》:我抽著差不多的煙,又過了差不多的一天,時間差不多的閑,我花著差不多的錢…… 島名崳山。古稱?,幜袓u。
郭建生 攝
中國人取地名,愛用福字。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福瑤列島地處福鼎,以福命名,自然而然。只是這島并不產(chǎn)玉。到得島上,方知瑤字另有所指。
登島,朋友的車已候在碼頭,一行人未停留。
車沿山路盤旋而上。行到高處,眼前的海便闊起來。
再往高處行,車便入了霧中,時見對面山頭浮在云端。窗外風光漸有變化,山腳是闊葉的南方植物,山腰樹木漸疏,只是些低矮灌木。
樹漸少。草漸多。
李文迪 攝
約半小時,朋友說,到了。下車,勁風撲來冷霧如雨。
山下正是炎夏,此間已如深秋。
眼前一闊,以為到了山頂。卻不是,山尚在更高處。
霧中隱約一片海。海中有山,山上有海。
一大一小兩片海,如瑤玉,鑲在島上。
此處海拔少說也有四五百米,山上如何有海?不科學!
島上朋友自豪:不是海,是淡水湖。
李艷文 攝
有淡水的海島本就極少。這島上,有如此巨大的淡水湖,著實讓人吃驚。
湖名天湖。一大一小,大天湖闊六萬余平米,小天湖闊一萬余平米。
湖岸隱在霧中,恍如仙境,不知今夕何夕。
島上朋友略帶遺憾:要是晴天,能看清整個湖,更壯觀。
又說:沒準一會放晴,這里是典型高寒山地氣候。
我卻覺得這樣的天氣正好,最美好的景,就要這樣若隱若現(xiàn),半遮半掩,若一覽無余,倒失韻致。讓人深為不解的,是這大崳山島高不足六百米,闊不過數(shù)里,山上沒有水源,滿湖清水從何而來?
周勤 攝
據(jù)說,為解開這一謎題,中央電視臺走近科學欄專門在此調查拍攝,折騰了一段時間,得出結論:天湖之水天上來。
我笑,走近科學慣有路數(shù)。
沿湖行,過一長堤,人往山高處走,往樹低處走,往草盛處走。兩邊是低矮的灌木,山坡上是比人高的茅草。冷霧直往肺里灌。萬畝高山草場,突現(xiàn)眼前,一時忘了身在南中國。越過山坳,行上山脊。冷風更勁,雨霧更濃。手微有凍感。至山頂,四周除了霧還是霧。據(jù)說山頂能見絕美的景,不巧。朋友說,不如下山安頓,等霧散了再上來。正說話間,霧的簾幕似被誰輕輕掀起一角,露出遠處山光水色梯田如海市蜃樓,眾人頓時尖叫起來。擺好姿式正要留下這美景,霧簾轉瞬合上。驚鴻一現(xiàn),再沒掀開。
季思恩 攝
崳山島與別處不同者,此地轉眼可歷春夏秋冬四時,可賞清泉,湖泊,高山,草甸,大海五景。冷風中立于山頭,希望那驚艷美景再現(xiàn),未得。只得離去。翻山,從島西面到島東面。山東角的漁村,就叫著東角村。
東角村在山的腳下,車沿著盤山公路往下行,再往下行,去親近海。
正值休漁季,海灣泊著色彩艷麗的漁船,波光在偶爾一露的陽光照耀下晃動著金色的光斑,像極了印象派的油畫。車行到不能行時,就是東角村的最美處。隨意走入一條小巷,石板路皆閃著青色的光。老人見到我們,臉上露出良善的笑。
耿麗 攝
三角梅開得正艷。誰家門前,一架累累的百香果。
不知轉過幾道巷,巷越走越窄,窄巷轉角處,忽逢不起眼的一道門,門上原木板,雕刻著幾個綠色字:東角村鄉(xiāng)村振興大禮堂。
心里多少有來自都市人的自得,這不起眼的房子,也叫大禮堂?
信步推門入,吃驚不亞于誤入桃花源的漁人,眼前天光泄地,豁然開朗。一室,集典雅古樸與時尚于一體。聽介紹,方知是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師生杰作,由廢棄魚露倉庫改造而成。是漁民們平日里最喜歡的聚集處。
且坐下,吃杯白茶。幾個朋友秀一輪書法。 出巷,太陽已在島西邊,將陰影投在沙灘上。幾個孩子赤腳在沙灘上嬉戲。
一村婦呼喊著孩子們天黑了回家。
劉學斌 攝
閑聊。問及,村婦有三個兒女,皆考上了北京、上海名校。孩子接她去大城市住,她去了幾天,就念著自己的海島,想著回家。不吹海風,不枕濤聲,沒法入睡。孩子們終是要遠行的,走得遠,是有出息。當然,不是家家如她這樣幸福,有些人家的孩子,沒能上大學的,又受不得當漁民的苦,離了島,在城市里工作,北京、上海、廣東……四處漂,孩子就丟在島上跟爺爺奶奶生活。
我是農民,知道農人的苦。漁民更苦。我們這些觀光客,島山一日,見什么都美,海風吹拂也有所謂的詩意,常年居住在此的人,臉上有著陸地人沒有的海風蝕刻的滄桑。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島上的生活,該是寂寞的。
離開東角村,暮色漸濃,山頂沒在更深的霧中。坐在車上,望著窗外,心里有些空。
李賢松 攝
眼前閃過一條標語: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
就想起那個村婦,想起那赤腳在沙灘嬉戲的孩子,想起那婦女遠在島外的兒女,那些孩子在島外的父母。這一刻,他們的心里,可看得見山?可望得見水?又該有著怎樣的鄉(xiāng)愁!
2019年8月5日
作者簡介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湖北石首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等發(fā)表長中短小說、散文二百余萬字。有長篇小說《煩躁不安》《活物》《31區(qū)》《大哥》《無碑》、中篇小說集《國家訂單》、散文集《總有微光照亮》、短篇小說集《成長的儀式》等。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文:王十月
圖:王志凌 郭建生 李文迪 李艷文 周勤 季思恩 耿麗 劉學斌 李賢松 幸福福鼎圖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