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五道口啤酒花園美食城,兩家餐館的廚房正在開工。這里多家店鋪都是這種無證經營的“黑店”。
朝陽后現(xiàn)代城,雨花庭參雞湯餐館,蔬菜就在廁所洗手池清洗。
6月22日,石佛寺村河南燴面館,商家辦理假證的聊天記錄。
7月13日,海淀石佛寺村,河南燴面館。臟亂的后廚內,員工正在切菜。
五道口啤酒花園美食城,男子拎著切好的蔬菜走進餐館對面的廚房。
五道口啤酒花園美食城,一家餐館廚房排煙管緊挨著煤氣罐,油污直排進小樹林。
廁所洗手池洗菜、用過餐盒洗了再用、PS假證黑店三天上線美團外賣,地圖上根本找不著的餐廳竟成了百度外賣APP推薦商戶……每個食客都不愿相信,自己鐘愛的一口外賣可能就出自這樣的黑心店鋪。
3·15媒體曾曝光訂餐平臺黑店,老板娘用牙咬開火腿腸放到炒飯中、廚師將手指伸進鍋里蘸湯汁一幕還猶在眼前。在被媒體曝光及輿論討伐之初,訂餐平臺集體高調整改,總讓人覺得這事兒會得到妥善解決。但據(jù)新京報記者歷時兩個月調查發(fā)現(xiàn),近5個月過去,3·15被曝光的那些無證無照、衛(wèi)生堪憂的黑心作坊卻仍在我們身邊,且越來越囂張。
某餐飲平臺內部人士透露,3·15之后,餓了么在全國下線幾千家商鋪,北京地區(qū)就有上千家,然而被下線的黑店并未消失,而是轉戰(zhàn)美團和百度外賣,也不乏數(shù)月后重回“餓了么”平臺。
在這些監(jiān)管的觸角沒有延伸到的線上黑店,商家們有恃無恐地將自己的飯菜通過違規(guī)的渠道拿去販賣。而這個時候,本該負有審核、登記之責的訂餐平臺卻并沒有按照《食品安全法》履行查證驗證責任,反倒與這些餐館共同掩蓋虛假信息,欺騙消費者,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這一違法行為延續(xù)至當下。
2000塊錢買假證,三天黑店上線
民工李寶(化名)最喜歡去石佛寺村口的“河南燴面”來碗12塊錢的燴面。在這個40平米的“蒼蠅小館”,他每次來都要多停留一會兒。
燴面館的外賣也格外火爆,占到營業(yè)額的一半以上。
老板兒子馮宇(化名),未滿18歲,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幾個月時間就張羅著給飯館上線美團、百度、餓了么外賣平臺。
7月13日下午4點,中午外賣火爆的場景褪去,美團外賣區(qū)域經理劉軍(化名)出現(xiàn)在了餐館中。“哥,吃了沒,給你做碗燴面吧。”馮宇迎上前招待,劉軍呵呵一笑連稱不用,馮宇又趕緊倒上了茶水。
“我想開個漢堡店”“你家快餐也還行”,兩人熱議著飯館的經營走向。交談中,馮宇提議把河南燴面的櫥窗玻璃砸了,打隔斷再開一個小排檔,賣漢堡。兩人比劃許久,最終被劉軍否決,“萬一被人舉報店中店就不好了”。
事實上,“舉報”一事已有苗頭,河南燴面隔壁飯館,正蓄意舉報他家借證開店。劉軍安慰馮宇,“我去給他施壓,舉報了那就都別干,你不用擔心。”兩人降低了聲調。
馮宇像是吃了定心丸,晚飯時,他興奮地告訴家人:“想個名字,想個名字就能再開個新店”。馮宇的媽媽張麗(化名)認為不妥,“沒有店鋪行嗎?你可別亂來”,馮宇不以為然,“哎,你不懂”。張麗不知道的是,當天下午,劉軍就為馮宇找好了制作假證的人辦“營業(yè)執(zhí)照”,2000塊錢搞定。
7月14日下午,馮宇打電話給外出買菜的父親馮強(化名),讓他拍了正面照、手持身份證照,并PS了招牌。上傳照片后,馮宇開始了焦急等待,他一有空就打開手機查看,“身份信息審核中,店鋪資質審核中。”
“行了”,7月15日晚上,馮宇顧不得吃飯,拿出筆記本電腦,登錄美團外賣商家版。名為“食全十美”的店鋪已上線,并出現(xiàn)在了手機APP首頁,菜品和“河南燴面”一模一樣,地址卻成了世紀金源大飯店。沒有食客知道,這是一家僅用3天打造出來的“黑店”。新店生意同樣火爆,一個星期銷量200余單。
《食品安全法》中規(guī)定:網絡食品交易第三方平臺提供者應當對入網食品經營者進行實名登記,明確其食品安全管理責任;依法應當取得許可證的,還應當審查其許可證。然而,像馮宇這樣做的,并非個例,允許持假證上線,被多家外賣平臺默許。
廁所洗菜,“千萬別讓客人看到”
上線外賣平臺后,店里生意異常繁忙。馮強一家四口忙不過來,又聘了三名雜工。雜工瑤瑤(化名),暑假從河南老家來到北京打工。早上9點,瑤瑤就來上班了,切菜、打掃、蒸米飯、打包,一刻都不得停歇。
每一處降低成本的細節(jié),馮強都看在眼里。多次囑咐瑤瑤“餐盒不要扔,洗洗再用”。就這樣,第一批隔夜再加熱的米飯又重新裝進粘著飯粒的餐盒中。
天氣燥熱,馮強在后廚炒菜,脖子上的白毛巾被汗液浸得發(fā)黑,一直是濕答答的。炒好的菜就放在腳下的盆子里,離洗菜盆只有半米就是洗菜池,洗菜時水管一開,污水剛好濺到冒著熱氣兒的菜盆里。
剛炒好一個菜,店里的外賣訂單已積了一沓,老板娘不斷催促瑤瑤:“快點快點”,剛上完廁所還來不及洗手,瑤瑤又被安排去打包菜品。
位于百子灣后現(xiàn)代城小區(qū)的雨花庭參雞湯后廚條件更為惡劣。由于廚房狹窄,服務員童童被要求在廁所的洗手池里洗菜,店長囑咐她,在廁所洗菜的時候把門鎖好,黃瓜花不要掉在洗手池上,千萬別讓客人看到。
與廁所戰(zhàn)斗的不止童童,回龍觀一家沒有堂食只送外賣的“美佳小廚”,廁所緊挨櫥柜。蒼蠅不斷飛到洗碗工楊威(化名)身上,楊威氣急了,拿著一瓶殺蟲劑,沖進廁所一陣噴。但是等他再打開廁所門,門口垃圾桶里的蒼蠅又嗡嗡起來,時不時落在新送來的菜和肉上。
上午十一點,美佳小廚開始真正忙碌起來,百度外賣的訂單聲響個不停,一直持續(xù)到下午一點。“美佳涼皮來一份”配菜員陳月(化名)朝后廚喊了一嗓子,配菜的學徒剛切完肉,立刻從旁邊的桌子上拉起一張涼皮,迅速切完,用手盛進餐盒中,順手拿了兩包配料,遞給了陳月。陳月是店里的老員工,每出一道新菜,她都要上手抓一塊嘗嘗味道,“怕味道咸了淡了顧客不滿意”。
河南燴面老板給服務員瑤瑤安排了住處,就在飯館后面的小巷子里。不足8平米的小屋里,放著兩組上下鋪,一堆椅子,還有兩個一米多高的煤氣罐。“墻那邊就是廚房,晚上不炒菜了我都要檢查煤氣關沒關”,和瑤瑤同住的雜工很是在意這道程序。“不注意不行,我就住在定時炸彈旁邊。”
從后廚下水道里傳來的泔水味熏得人作嘔,累了一天的瑤瑤還是睡著了。事實上老板馮強的住處也不高檔。在飯館大廳,馮強夫婦把八張椅子拼成“雙人床”,就成了簡易臥室。馮強把襪子褲子往飯桌上一扔,呼呼大睡。
這樣的條件,卻讓五道口購物廣場周邊的飯館很是羨慕。購物廣場禁止明火,刀削面館老板張義(化名)不得不在對面租了一間廚房,年租金4萬。道路兩側,一邊飯館、一邊廚房,成了五道口購物廣場北側的獨特風景,廚房北側,十余個用來鎖煤氣罐的小棚子,在灌木叢中格外扎眼。
這些飯館,加上周邊的大排檔,成了浪漫的“啤酒花園”,形成了有名的五道口美食城。
“無證經營不止我一家”
偌大的五道口美食城,從2016年3月后便開始申請營業(yè)執(zhí)照,而在這近4個月的過程中,整個美食城一直是無證經營。消防、工商、食藥監(jiān)也似乎遺忘了這片區(qū)域,偶爾來巡查的時候,商家們早已得知消息,互相通好了氣關門大吉。偶爾也會有一些運氣不好的商販,忽略了消息,一旦查處至少被罰5000元。
“霸王花甲”是美食城中的一家,沒有堂食,只有廚房和休息區(qū)。老板張瑞(化名)一家來自江西,為了方便孫子看病,便在親戚的幫持下留在了北京。老板娘趙慧(化名)一直覺得與江西老家不同的是,在北京,規(guī)矩比人情更有用。她提到在老家,辦營業(yè)執(zhí)照和工商許可證只要找到朋友幫忙,那便是輕而易舉之事。而在首都,他們這種小商小販根本沒有辦法辦下兩證,也因此從今年3月以來,店鋪一直處于無證經營狀態(tài)。“無證經營的又不止我一家,怕啥。”
高昂的店租費使“霸王花甲”選擇了只做外賣生意。店鋪有兩間房,左邊是全家人休息照看小孩子的小廳,右邊是廚房。
每天上午10點半,訂單準時通過美團和百度外賣到來。由于店鋪上美團外賣平臺需要兩證(《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和《餐飲服務許可證》),趙慧花了近1萬元找朋友借了兩證上了美團外賣。
外賣平臺對于如此多的無證或假證餐廳難道毫不知情嗎?上述外賣平臺內部人士稱,各平臺對于網絡商戶有明確要求,要求商家必須證照齊全。不過在實際操作中,平臺的審查并不嚴謹,專業(yè)性也不高,甚至默認無證或假證的存在。
“等美食城的證辦下來,得交1萬元給美食城去使用這個大證。”趙慧籌劃著接下來入住餓了么,并已同餓了么的區(qū)域經理接觸,商量入駐的事情。當被問及為何不能免費使用大證時,趙慧笑了笑:“哪有那么好的事。”
“很簡單,跟業(yè)務經理說好就行了”,僅租了一間廚房賣龍蝦的李林(化名)對于證件不以為然。李林四月份開店,“一直沒人來查過”。龍蝦生意越做越大,李林想和品牌店合作,對方要求李林必須有兩證。無奈之下,李林又斥資上百萬盤了新店,將這家店轉讓。
煤氣、冰箱、櫥柜,都折價送了,店里接外賣單的電腦也送。李林急于出手,面對前來詢問轉租的人,他甚至愿意把在外賣平臺上的賬號相送。“證件,你們也可以P嘛”,確認可以重新上線后,李林向承租人支招,“都這么干,沒人查”。
3·15下線黑店重回“餓了么”
3·15后,“雨花庭參雞湯”因無《餐飲服務許可證》成為餓了么上千家下線餐館之一,短暫的沮喪后,老板王強(化名)轉而將精力集中在美團和百度外賣平臺上。
在百度外賣上,王強把起送價定到了68元。其在百度上3月至7月的銷量顯示,月均超過2000單。一天外賣的營業(yè)額超過萬元,占總營業(yè)額90%。定位附近,在百度外賣搜索同類菜品,“雨花庭”出現(xiàn)在百度推薦商家之列。
這個在百度外賣上銷量排名31的餐館僅是一家小作坊,在平臺上沒有上傳任何照片。它棲身于后現(xiàn)代城六號樓,門臉隱藏在灌木叢中,不走近很難發(fā)現(xiàn)。
“雨花庭”來店消費的食客很少。一到飯點兒,30余平米的飯廳就擠滿送餐員,在嘈雜的吆喝聲中聊天、等餐、取餐。
雨花庭的狹小封閉的后廚除去灶臺、櫥柜,兩個廚師在里面幾乎轉不開身,即使涼快的天氣里,廚師小偉(化名)經常熱得衣服濕透。
到了下午3點,送餐員漸漸少了,雨花庭的員工才開始吃午飯。7月13日下午,一位特殊的“顧客”出現(xiàn)在雨花庭,這個背著雙肩包、頭戴鴨舌帽的男子在店長招呼下落座。
“餓了么的人來了。”店長立馬打電話叫來了老板王強。王強很快出現(xiàn),帶著“鴨舌帽”走到店外的涼棚下密談。半個小時后,鴨舌帽男子離開,帶走了一盒價值128元的鹿茸參雞湯。幾天后,雨花庭參雞湯在餓了么平臺上線,7月24日,它有了第一個好評。王強上傳了網上找來的寬敞明亮的后廚照片,然而,這個名為“雨花庭參雞湯餐飲有限公司”的證件在工商信息查詢網站上無顯示。
據(jù)某外賣平臺內部人士透露,3·15之后,餓了么在全國下線幾千家商鋪,北京地區(qū)就有上千家,市場份額從36%下降到30%。然而這些下線的黑店并未消失,隨即上線了美團和百度外賣,也不乏個別店鋪重回“餓了么”。
采寫/新京報記者 趙朋樂 趙蕾 實習生 高興 王露曉 鄭艷琦
攝影/新京報記者 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