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我們還徜徉在徐岙底,舍不得離開。
幾位女子在古宅門口,在卵石壘砌的圍墻根下,手握一捧油菜花,或坐,或倚,擺各種愜意造型,讓同來采風(fēng)的攝影家們拍照。
是的,時光倒流,我們一腳邁進(jìn)了“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的世外桃源。
窄而狹的小街巷,四通八達(dá),排布有序的舊居,在落照中安靜地臥著。木板門上銹蝕的拉環(huán),仿佛欲語還休。磨的光滑透亮的街石,似乎訝異地盯著陌生的來客。
屋角邊的水田里,三五只水鴨嗶嗶噗噗地啄食著;臺階前橫臥的狗懶洋洋的,對來訪的客人不理不睬;道旁忽然撲閃而出的紫荊花,亮晶晶的,好像在驚問:“你們是哪來的,干嘛來騷擾我的下午夢?”
夕光漫漶,是哪個頑皮的孩子傾翻了天空的調(diào)色盤,涂抹出千姿百態(tài)的圖景。而徐岙底,依然靜若處子,仿佛忘卻自己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她的芳華驚艷,她的文采風(fēng)流,卻讓人回味不盡……
忠訓(xùn)廟在夕光里靜默著。
它那般矮小,在村口那株傲然聳立的百年紅櫧的蔭蔽下。然而,又似乎有悠遠(yuǎn)的歷史風(fēng)云向遠(yuǎn)路而來的客人娓娓道來,縈繞耳際,撼動心旌。忠訓(xùn)廟里供奉的是英雄徐震。北宋宣和三年,方臘所部侵?jǐn)_溫州、瑞安,溫州府判泰順羅陽仙居人徐震受命率眾抵抗,壯烈犧牲于桐嶺,享年五十八。其靈柩返鄉(xiāng)期間,途經(jīng)徐岙前的玉溪暫歇,時天降大雨,當(dāng)?shù)鼐煤刀菸暮堂缦驳酶柿囟@重生,此后年年豐收。鄉(xiāng)民為感念他,于是將這里命名為徐岙底村,并在村頭立了忠訓(xùn)廟祀奉他。徐震少年秉承祖訓(xùn),好書力學(xué),在職時奉公廉潔,深孚眾望。由此約略可以見得民間的一種普遍的價值認(rèn)同,但凡為國泰民安而殞身不恤者,必為千百代人所敬仰。
泰順境內(nèi)存有多座徐三公(翁)廟(供奉的是徐震),徐震甚至被尊奉為“徐府侯王”,每年六月六日(徐震誕辰)徐岙底徐三翁廟都會迎來隆重的祭祀活動:這些都是明證。玉溪水潺湲而去,那日夜流逝的水聲里,應(yīng)該也會有對此地先賢頌揚的音符吧。
文元院在夕光里靜默著。
網(wǎng)絡(luò)圖
它門樓檐下高懸的“文元”匾額,那金字耀眼,赫然昭示宅院主人———清乾隆甲戌年副貢生吳存經(jīng)的身份與地位。所謂“忠厚傳家遠(yuǎn),詩書繼世長”,一個小山村,能出一個副貢,也足見吳氏家傳之恩澤。想想他當(dāng)年苦讀時的情景:“一盞燈火夜深紅,猛著心時不計工。他日風(fēng)云能際會,定應(yīng)平地步蟾宮。”(吳存經(jīng)《南窗夜讀》)在一個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時代,棲身深山遠(yuǎn)村的讀書人,渴望藉讀書而直上青云的高志,即便在當(dāng)下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也依然不乏勵志意義。漫步偌大的石塊鋪砌的天井地坪上,隱約有朗朗書聲在彌漫著青草與花香氣息的空氣中,從二樓那墨香氤氳的書房里飄溢而來。
舉人府在夕光里靜默著。
它廳堂上橫亙的大刀,據(jù)稱重達(dá)120多斤,是宅邸主人的愛物。目睹那青光閃爍的刀鋒,叫人想見當(dāng)年武舉人吳永楓立馬橫刀、雄姿英發(fā)的風(fēng)度。門樓上懸掛的“登科”匾額,還有門樓外端立的四塊旗桿石,似乎在訴說著屋主的豐功偉績。吳永楓曾以右庠生的身份參加清乾隆庚寅恩科考試,名列全省第三十七名,而成為武舉人。其父吳家駒是太學(xué)生,例贈武信郎。由此,也可證其家學(xué)淵源。有趣的是,他的宅院里還張掛著一塊“靜以養(yǎng)身”的匾額,作為武人的吳永楓亦不乏其文靜的一面。在古屋后山彎里還有一塊空地,傳說那是他練武的“跑馬場”。風(fēng)雨滄桑,曾經(jīng)的雕梁畫棟,如今已日漸頹圮。好在重修府邸的工程已緊鑼密鼓地開始實施。那廳堂上緊張勞作的木匠,正在按古法對巨大的原木作有條不紊的精細(xì)加工。斧鑿刨推的聲響,在庭院中回蕩。
吳氏宗祠在夕光里靜默著。
它坐落竹木蔥蘢的金山腳下,那高挑的飛檐,在蒼穹下,在余暉中,特別醒目。遙想千年前,唐諫議大夫吳畦五世孫肇基筱村柏樹底;歷數(shù)代后,吳氏后人因欣羨徐岙“曲徑坦途,引人入勝,重巒疊嶂……自成幽秀”的景致,而于宋端平三年自柏樹底遷居此地,開枝散葉,如今已瓜瓞綿延,名聞遐邇。
吳畦是唐咸通元年進(jìn)士,初授河南節(jié)度判官,督修黃河有功。廣明元年破“黃巢亂”而深得朝廷器重。中和二年應(yīng)召入朝,拜中書令同平章事。文德元年授諫議大夫。因其進(jìn)言直切,觸犯權(quán)臣,忤逆昭宗,貶為潤州(鎮(zhèn)江)刺史。乾寧二年,藩鎮(zhèn)董昌與錢镠相爭,董昌想要拉攏吳畦共攻錢鏐,吳畦不從,于是棄官歸隱。天祐元年,羅隱奉吳越王錢鏐之命,來尋訪隱居故里(庫村)的吳畦出山輔政,吳畦謝絕了。由此,可以見出一代士大夫?qū)彆r度勢的睿智與剛正不阿的風(fēng)骨?!度圃娧a編》中收有他的一首七律《登明王峰》:
明王嶻嶫與天齊,勢壓諸峰不可梯。霽雨孤鐘云外度,叫霜群雁月中棲。
仰觀碧落星辰近,俯視紅塵世界低。七尺靈光雙蠟屐,石門金鼎漫留題。
令人蹊蹺的是,有如此不凡履歷的人,新舊《唐書》中均未見其傳。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但是,正史中未列傳的,民間卻遞世相傳著這位前賢的事跡。“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細(xì)細(xì)玩味“仰觀碧落星辰近,俯視紅塵世界低”一聯(lián),依稀可窺其襟抱與操守。
某種意義上,詩是靈魂的回聲。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晚唐時代,退隱荒僻之地的吳畦,直面日薄西山的大唐王朝,置身諸藩惡斗的亂局,他的內(nèi)心深處該會是怎樣?從居廟堂之高,到處江湖之遠(yuǎn),真的就能心如止水、無牽無掛嗎?或許,他能夠選擇的也只有“窮則獨善其身”了。晉人葛洪《抱樸子》中有言:“及在衰世,棲棲惶惶,席不暇溫,志在乎匡亂行道,與仲尼相似。”我們或許還可以推想?yún)瞧柙谀菢右粋€衰世的時局中,他拒絕出山,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種劇烈的心理斗爭?是否,可以為他代答———“道不同不相為謀”?
黃昏中的徐岙底是寂寞的;其實,它又是律動著生命的音韻的。如今這里已少有人居,一派頹廢的模樣。但是,你看那雕花的門窗,那彩繪的斗拱,那一柱一枋一梁,盡管塵垢積黑,卻無不傳遞著歷史古老的回聲。物化的可以朽腐殆盡,而精神的則仍以文字,以口耳相傳的方式,逐代流布。
金山頂上銜著那枚落日,綺麗的霞光濯洗著葳蕤的草木,間或有流泉颯颯,飛英片片,編織著迷離的暮色。晚風(fēng)中彌散著烏衣紅粬的濃郁芳香,令人不禁沉醉。在村口百年烏衣紅粬作坊里,身為非遺傳承人的坊主,熱情而憨厚地舀取用自制烏衣紅粬釀造的紅酒給我們品嘗。那一盞瓷杯亮紅的糯米酒,入口甜潤醇香,真真是人間絕品。
與坊主交談間,他不經(jīng)意的一句感慨,觸動了我:“……這手藝雖是從父親那傳下來的,說實在,他也沒多教我些什么……很多時間,我是在不斷摸索中領(lǐng)悟到的。我們做粬的,真的還要靠運氣,天時、地利、人和,少一樣,都難啊!”
是啊,對于在大地上埋頭勞作的蕓蕓眾生來說,再沒有比“風(fēng)調(diào)雨順”“安居樂業(yè)”更能左右他們對于幸福的卑微的期冀了。
最后一抹夕光融進(jìn)了暮云,煙靄曚昽中的徐岙底,像一首晚唐詩,像一闋婉約詞,像一壺綿柔甘醇的糯米紅酒,有萬種風(fēng)情,有千般滋味,叫人眷戀不舍!(林承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