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之謙(1829-1884),初字益甫,號冷君,后改字為撝叔,號悲庵、無悶,浙江會稽(今紹興市)人,晚清藝術(shù)史上的重鎮(zhèn)。有《二金蝶堂印譜》《悲庵居士詩?!贰堆a寰宇訪碑錄》《六朝別字記》等存世。學者張小莊認為,與清代的其他藝術(shù)家相比,趙之謙的全面能力顯得非常突出,他詩、書、畫、印“四絕”,在各個藝術(shù)領(lǐng)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中國近代藝術(shù)史上,趙之謙稱得上是一位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關(guān)鍵人物,其開宗立派,震古爍今,堪稱是位劃時代的大師。
趙之謙歷經(jīng)晚清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四朝(1821-1908)。其間,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1850年太平天國起義。這是一個風雨飄零的時代,清廷統(tǒng)治日趨沒落,政治腐敗,經(jīng)濟凋敝,國防虛弱,社會動蕩不安。趙之謙在“內(nèi)憂外患中度過了顛沛流離的一生。他的人生飽嘗辛酸,然而都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給予后世以極大的影響”。
趙之謙出生于一個商人家庭,祖上雖然殷富,但到了父親趙松筠手里,家道開始中落。天稟瑰異的趙之謙成年后便不再經(jīng)商,而是以儒為業(yè),在家靠賣字畫及教授童子度日。二十歲考中秀才,同年,拜識了后來對他影響甚大的繆梓,從他為考證之學。后繆梓任紹興知府,趙之謙進入繆幕,協(xié)助辦理一些文案箋奏之類的文秘工作。咸豐九年(1859),三十一歲的趙之謙參加己未恩科鄉(xiāng)試,以第三名中舉人??脊偻舫性獙ζ湮牟磐圃S備至,一時聲名鵲起,以是,趙之謙人“未入都而名已動公卿間”。次年早春,趙之謙準備北行參加春闈,但途中被太平軍所阻而返,適逢“杭州之變”,太平軍忠王李秀成部攻陷杭州,趙受業(yè)恩師、時任鹽運使的繆梓慘烈戰(zhàn)死。趙之謙回到紹興后,聞聽兇訊,悲慟不已??婅骷人?,幕府便散,之謙生計沒有了來源,萬般無奈之下,接受友人傅以禮之勸,于咸豐十一年(1861)二月,辭別家人前往溫州,投靠溫州府同知兼署永嘉知縣陳寶善。兩個月后,隨溫州知府錢維誥去瑞安輔佐戎幕,調(diào)停金錢會、白布會之間日益激烈的對立矛盾。
趙之謙在《章安雜說》中記曰:
平陽人金錢會,假保身家記為斂錢計,鑄錢曰“金錢義記”,背文兩方勝,與會者百錢而給一。近復益紅帖,一帖亦給百錢。又有一布條,上印連環(huán)合同。始于氓愚,遂及儒官。自咸豐八年至此,聚人及萬,類雜多不靖,而尤與白布會為仇。
時浙南一帶鬧金錢會已有兩年多。金錢會,咸豐八年(1858)由溫州平陽人趙起和金華人周榮等在平陽錢倉創(chuàng)立。為民間秘密結(jié)社,系天地會支派之一,以刻有“金錢義記”四字銅錢發(fā)給會員得名。浙江平陽、瑞安、永嘉、青田、泰順和福建福鼎等地農(nóng)民10萬余人加入。
本為謀生計、避戰(zhàn)亂而來溫州,而結(jié)果溫州局勢動蕩兵荒馬亂,也不宜久留,而家鄉(xiāng)紹興城又陷落,更回不去,趙之謙接受友人的建議,想于咸豐十一年十月隨邵步梅(時任溫州州司)舟行到福州,并計劃搭海輪往北京,但因陳寶善的挽留而未成行。直到十二月初六才坐船赴福州。第二年(同治元年)六月,溫州在太平軍的圍攻下戰(zhàn)事告急,閑居福州半年之久的趙之謙接受陳寶善和陜安鎮(zhèn)總兵秦如虎的邀請重返溫州襄助軍事。
這一次從閩返溫,趙之謙走的是陸路,即閩浙古官道。
趙之謙畫作
二
這條閩浙古官道南起福州,一路上鋪驛連綴,有從閩縣至連江的溫泉鋪、陀嶺驛,羅源的四明驛,寧德的飛泉驛,霞浦的鹽田驛、溫麻驛,再經(jīng)倒流溪驛,到福鼎的白林驛、桐山驛,最后到福鼎境內(nèi)的分水關(guān)連接浙江溫州。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山區(qū)多,平地少,山路崎嶇陡峭,這條古官道也不例外,在趙之謙一路跋涉而所作的詩歌中得到很形象的體現(xiàn)。
他過羅源,度飛鸞嶺,渡飛鸞渡,從寧德到霞浦楊家溪,又從楊家溪再往福鼎的方向行進,過龍亭,到杜家、蔣洋,繞三十六彎,越五蒲嶺,上金剛墩,到福鼎白琳?!蹲詶罴蚁涟琢盏乐械萌姟罚?span style="display:none">U74福鼎新聞網(wǎng)|今日福鼎|福鼎新聞信息權(quán)威發(fā)布平臺
其一:
山奇怪爭怕,人奇怪爭罵。世有奇怪人,不受恒流赦。天生奇怪山,不回俗士罵。輿夫負我走,怨極難求罷。仆從隨我來,恐甚時一詫。峰頭出樵者,持斧當林罅。路旁讓餓兵,俯首觸弓弝。山行人千萬,從古為傳舍。忽與奇怪名,脫口眾己訝。茲山何不幸,禍乃以我嫁。
其二:
上嶺六七步,一巖當我前。何年巨靈手,劈此重臺蓮。側(cè)行出巖背,絕磴盤孤煙。溪聲暗中聽,竹密不見天。小橋折而西,繞過雙峰巔。瀑布在腳下,縮作數(shù)尺泉。二石相并立,如塔僧隨肩。傍有老枯樹,九死能自全。眼界根意識,妙覺無言筌。行路當游山,即此為有緣。
其三:
白琳村落大,一里為一社。兵民商賈聚,人滿居室寡。力覓半間屋,偪仄住吾且。問商來何為,互市貨茶也。問兵今何往,瑞安撤回者。余勇失所賈,積威焉可惹?夥頤集徒黨,持刀走挦扯。戰(zhàn)不見賊至,劫不在盜下。居人說近事,乍聽汗盈把。今宵孤客眠,醒眼看燭灺。
此“三詩”除了第二首純粹寫景外,其余兩首均寫到“兵”。第一首中的“路旁讓餓兵,俯首觸弓弝”句,寫官道上,兵、民狹路相逢,民讓兵過,而兵是“餓兵”,以極強的畫面感表現(xiàn)了清兵的外強中干。第三首寫到了白琳時所見,當時的白琳“村落大”,仍然是茶葉的集散地,商賈聚集買賣茶葉,以至于“人滿居室寡”,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當時白琳還聚集了許多兵,一問,說是從瑞安過來的,現(xiàn)在要撤回瑞安去了,原來這些兵就是鎮(zhèn)壓金錢會起義的清兵。
趙之謙畫像
三
話說金錢會于咸豐八年在浙江平陽錢倉創(chuàng)立,第二年就發(fā)展到了浙南各縣及福建福鼎的茗洋、桐山、白琳和霞浦的罡溪頭等處。到了咸豐十一年,再加大旱,廣大人民生活極度困難,在“官逼民反”的口號下,金錢會于六月二十六日正式揭竿起義,隨后占領(lǐng)了平陽縣城、溫州府城,并有一支南下福鼎,與清兵在福鼎境內(nèi)發(fā)生激烈戰(zhàn)斗,胡珠生先生《溫州近代史》詳細記述“福鼎之役”經(jīng)過:
(九月)廿九日(11.1),金錢會謝公達等率眾六七千人由靈溪前往福鼎。閩軍都司許忠標背水扎于橋墩門橋北,義軍初戰(zhàn)不利,被殺200多人。其后大隊人馬開到,四面包抄,轉(zhuǎn)敗為勝。十月初五(11.7)五更時分,義軍手執(zhí)火炬,兩路攻撲分水關(guān),因閩軍開炮,不支退去。十五日(11.17)再次攻撲分水關(guān),并由小路直撲水北溪隘口,準備兩路進占福鼎縣城,因閩軍防守甚嚴,退回橋墩門。謝公達于此役前后被俘犧牲。十八日(11.20),金錢會眾分四路進攻福鼎,閩軍福寧總兵陳韶舞等拼死阻擊,義軍三面包抄,愈戰(zhàn)愈多,終于由小路進入縣城,并分股進入白琳。“劫軍局,取庫銀,開禁門,出死囚”。“焚劫城內(nèi)外三千余家,街市自北門小壩外起至城內(nèi)臨水宮止,焚毀凈盡,搶掠罄空。……城內(nèi)一月有余無官守”。十一月廿一日(12.22),陜安鎮(zhèn)總兵秦如虎進駐白琳,廿三日馳抵石湖橋,由小南門進入福鼎縣城,義軍撤退。廿六日(12.27)在水北溪曾鏖戰(zhàn)兩時之久,陣亡數(shù)百人,被俘七人。廿九日(12.30),終于被閩軍擊敗,分路退回。福鼎之役至此結(jié)束。
金錢會起義于同治元年(1862年)逐(下轉(zhuǎn)8版)(上接3版)漸被鎮(zhèn)壓下去。金錢會起義是太平天國革命時期浙江四大農(nóng)民起義之一,配合太平軍在浙江的斗爭,有力地打擊了浙南的地主武裝,打亂了清政府在浙南的統(tǒng)治秩序,客觀上反映了農(nóng)民大眾的不滿和反抗,有其積極意義。但是,金錢會起義沒有明確的宗旨,缺乏遠大的理想,只是“官不法,民難活,逼得良民造金錢”(《金錢會起義民歌》)這樣的造反,所以,他們所到之處,除了與清軍作戰(zhàn),還大肆焚掠,對當?shù)厣鐣?jīng)濟造成極大的破壞。而更可恨的是,清軍所過之處,其剽掠恐嚇、對百姓造成的騷擾和傷害,相比起義軍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如高南英《記匪患》一文所言:“乃賊氛甫退,而大兵旋至,需索百端,肆奪無忌,民不堪命,莫甚于此!”同治元年趙之謙過白琳之所見,正是金錢會被鎮(zhèn)壓后的余緒:“居人說近事,乍聽汗盈把。”
這一路,趙之謙還寫了組詩《三憐》,題注曰:“憶途中事得三詩,題之以憐有苦心焉。”估計是到了溫州后所寫?!度龖z》分別記述他在途中遇到的三個普通百姓,一是客死福鼎的溫州商人,二是生不逢時的畬族美少女,三是對趙之謙仗義相助的張姓仆夫。趙之謙在詩中對他們既表示同情,又為他們鳴不平,同時也慨嘆自己生逢亂世,懷才不遇,命運多舛。且讀《三憐》之一的“王姓客”:
福鼎縣城賊燒盡,剩有一店當南門。我來冒雨急入戶,但聽慘絕人呼冤。主人告我客王姓,抱布貿(mào)絲來自溫??h官張為舊時侶,授餐適館比弟昆。自聞賊退急歸去,行貨幟易官銜尊。親軍數(shù)十尾之走,出城突劫無一存??头锤婀俟偃罩Z,今夕且住盜已奔。盜奔奈何官不問,客貧逐病亡心魂。醫(yī)師視之脈當死,舁在我室官之恩。有弟有妻來無日,僵臥叫號三朝昏。見人尚有垂死淚,凝眼不流干一痕。我聽未畢主人泣,旁立擔夫聲為吞。明朝共是出城者,空囊且幸難同論。近來類此事多有,以熱熬餅真不翻??徒袼谰檬乱褜嫞o此聊當途人言。
詩歌寫道,福鼎縣城被金錢會差不多都燒盡了,在南門處還剩一家客棧,趙之謙那天投宿這家客棧,一進門就聽到了有人在悲慘的喊冤??蜅V魅烁嬖V他,這是一位剛剛死去的客人的妻子和弟弟在悲號。原來,有一位來自溫州的王姓客人,來福鼎做布匹生意,本來做得好好的,有一天出城時卻遭到了“親軍”的打劫,于是就到福鼎縣衙告狀,卻遭遇了“盜奔奈何官不問”的尷尬處境,最后因貧病交加而客死福鼎。詩歌還寫道,“近來類此事多有,以熱熬餅真不翻”,金錢會雖被鎮(zhèn)壓,人民百姓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此詩讀來,不禁噓唏不已,沉痛落淚!
趙之謙過福鼎,一路走來,一串腳印,一聲歷史的沉重嘆息!